2018年2月2日 星期五

書摘:〈一千零一夜 第一百零二夜:美術 神話與祭祀(二) 20160303〉


逐字稿11:27~23:53


梁文道:那麼像這樣的一種文明,它極端地重視跟神界、跟神明溝通,它極端重視歷史上連續不斷的溝通,這裡面你看得到它出現了一種很特別的宇宙觀,這個宇宙觀是什麼呢?是我們人,是可以跟天地溝通的,儘管這個溝通的權力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在古代那就是王者,而這些王者,他掌握這個權力,他需要很多的器具,來舉行各種各樣的儀式,這些器具裡面包含了很多動物的圖像,因為動物也是能通人神、通天地的一種媒介,是一種靈媒。我們看北美印第安人的信仰裡常常有這種講法,說每一個人,古代印加帝國就有,一個人一出生,巫師就會為他選一個動物,一個狗,一個河豚,一個水豚或者是一個什麼,「這是你的好夥伴,小孩」,一個人從小就是跟著一個動物,那個動物或者是想像的、或者是真實的,跟他一起長大,「那是你的兄弟,那是你的夥伴」,那麼這種人跟動物有非常密切關係這種態度,是因為我們相信我們透過牠的眼睛,透過牠的靈魂,能夠看到我原來沒有的東西,以前印地安人有一些巫師,他不是一下子作法進入了一個蒼鷹的身體裡面,然後那個鷹在天上飛,他透過牠的眼睛看大地,有點像今天我們搞航拍似的,我們巫師是最早的航拍的攝影師,然後,這種巫,他由於眼睛那麼重要,因此又能夠說明為什麼我們的青銅禮器裡面出現的那些動物圖樣之中,比如最常出現的就是饕餮,饕餮我們上一回已經跟大家解釋過饕餮是一種什麼樣的動物,這個動物圖像在青銅器上一出現的時候就是一對大眼睛,這對大眼睛是幹嘛的呢?比如說另一個研究中國古代文明的一個考古學家愛蘭,他就說這對大眼睛,我們今天在二里頭文化裡面都能夠看到,就是傳說中的夏都,你都能夠找到有一種銅板,那個銅板上面的圖像就是個饕餮,這個饕餮就有一對大眼睛,他大概是個面具,或者是個套在身上用的東西,這個巫師作法把這個東西弄在身上,弄在臉上,就表示他的眼睛能夠透過這個神祕的動物的眼睛,看到一些平常你用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我們中國還有一些別的器具也跟這個通天地有關。比如說張光直先生在另一篇很著名的文章裡談到「琮」,大家應該見過琮吧,你可能不知道那個叫琮,但你肯定見過。琮是怎麼寫呢?就是一個玉字邊,然後右邊一個宗教的宗。琮是什麼呢?像一個塔一樣,對不對?裡面是圓的,外面是方的,像一根圓管,這個圓管隔一段距離上面,一個方形,隔一段距離一個方形,中間是中空的。這個琮,到底是用來幹嘛的呢?我們今天都搞不清楚。張光直先生說是什麼,它也是用來通天地的。它怎麼個通天地呢?比如說,放在地上,這個地裡面的地氣,就能夠通過它上天,中間那個中空的管子,可能中間原來是插木頭,或者是插根象牙的,這個東西就是等於打通天地,所以它是有圓形為基礎,但是外面還有方形,我們中國人不是講天圓地方嗎?就透過這個東西,把天圓跟地方連起來,中間插木頭是幹嘛呢?或者不插木頭也可以。插木頭是為了表示,它跟樹木有關係,不插木頭,它依然還是棵樹木。為什麼它是樹?這又跟整個歐亞地區到美洲地區,大家薩滿信仰裡面常見的另一種神話信仰有關,那就是宇宙樹。宇宙樹是什麼?傳說中有這麼一種大樹,《山海經》都有講過,它長得非常高,直達天庭,而我們人就能夠爬這棵樹,爬著爬著到了天了。神明或者巫師就是透過這樣的一棵樹,上下往來,而這個琮,其實就是這種宇宙樹的一種模型,用來作法、做祭祀的時候,用來代表一個宇宙樹:我現在透過它,我要上天了,我要下地了,這就是所謂的琮。那麼這種種的觀念背後,你都看得到,我們的文明裡面有一個特點,就是認為歷史是連續不斷的,死去的人好像都沒死,我還能跟他們說話,而我就算有一天死了,我後人祭祀我,我能夠透過祭祀活動享福,而且還給他們一些神秘的訊息,而人跟動物之間的靈魂是可以互相轉換的。我們自然跟人文之間是不斷的,沒有一個破裂關係的,這,就是說到張光直先生另一個非常大膽的推斷。他在這本書後面附了很短的一篇講稿,一個小文章,叫做〈連續與破裂〉,這篇〈連續與破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出來的時候,非常震撼,它顛覆了很多人對中國文明跟西方文明關係的想法,它到底顛覆了什麼呢?讓我們一起來讀一讀這一段:

中國古代文明的一個可以說是最為令人注目的特徵,是從意識形態上說來,它是在一個整體性的宇宙形成論的框架裡面創造出來的。用牟復禮氏的話來說,「真正中國的宇宙起源論是一種有機物性的程序的起源論,就是說整個宇宙的所有的組成部分都屬於同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且它們全都以參與者的身分在一個自發自生的生命程序之中互相作用」,杜維明氏進一步指出,這個有機物性的程序「呈示三個基本的主題:連續性、整體性和動力性,存在的所有形式,從一個石子到天,都是一個連續體的組成部分,既然在這連續體之外一無所有,存在的鏈子便從不破斷,在宇宙之中任何一對物事之間,永遠可以找到連鎖關係」,中國古代的這種世界觀,有人稱為「聯繫性的宇宙觀」,顯然不是中國獨有的,基本上它代表在原始社會中廣泛出現的人類世界觀基層。

剛才我們讀的那段話裡面,包含了很多很哲學的講法,事實上張光直先生在那一大段話裡面,他引用了兩個研究中國哲學的哲學家的話,一個就是美國人牟復禮,另一個就是很有名的杜維明,他們要講的東西,其實用我們今天大白話來講,那是什麼?就是天人合一。中國文明是這樣的一個文明,它原來的基礎就是認為,根本沒有所謂的有機,比如說我們世界今天從化學家的角度來看,有的叫做有機物,有的叫做無機物,我們沒有這個區分,人與自然是可以混和在一起的,而人文世界與自然世界是不分開的,與此相反,所謂的不連續的文明,不連續的是怎麼樣?就是破裂性的,破裂性的文明的代表是什麼呢?就是所謂的西方文明,而這個西方文明,它源自於哪裡呢?大概就源自於兩河流域,就是伊拉克文明搖籃那個地方,那樣的一種文明型態,它跟我們這種連續性文明型態,最大的分別在那兒?就是他們會出現一個所謂的創世神話。非常重要。這個創世神話總是從一片虛無混沌之中,有一個神,他創造世界,但是你看我們連續文明,很少講創世神話,你可能會說不對,我們中國人講盤古開天闢地,但我們要知道盤古開天闢地,在歷史上是很後期才有的講法,而且不是原來漢人的講法,在漢人的文化信仰之中,對於天地的創造這一點,我們不是從虛無中創造,而是轉化,更像是美洲人的那種講法,總是一個巫師或是一個鳥,下了一個什麼蛋,然後經過一種神奇魔術般的力量,忽然世界出來了,或者什麼烏龜,從海上升出來了,把世界駝出來了,都是這樣的一種創造,它不是從無到有,而是從有到有,那麼西方那種文明,它出來之後,它所謂的破裂,破裂在什麼地方呢?第一,它的所有的最早期文明型態,他們會相信,文明是從自然之中,從蒙昧之中,從野蠻之中走出來的,而文明跟自然應該是對立關係的,文明指的就是一個人造了很多東西,然後把自己包在這個人造物之中,活在人類創造的這個人文世界之中,那麼他們所有早期文明發展的推進過程,靠的是一種技術上的革新,或者是貿易手段的昌盛。但是,中國不一樣,中國是怎麼樣?中國以前所謂的經濟進展,從夏商周三代的資料來看,並不是因為產生了什麼新工具、新的生產技術,所以我們的經濟進展了,也不是因為我們的貿易越來越好了,於是賺錢多了,不是。靠的是什麼?人多,自古就是靠人多,那人為什麼會多呢?就是古代的社會組織、政治組織強力地調動人力,去促成一件事,比如說挖青銅,造青銅器,然後去打仗征伐,所謂的國之大事在祀與伐,就這兩樣,那麼,它完全是政治化的,所以張光直先生特別強調,中國這種文明,它一開始不是靠經濟搞起來的,就是靠政治開展起來,而政治的核心,則是我們剛才不斷強調的祭祀,然後在這種文明裡面,我們反而跟自然的關係沒有割裂開來。我怎麼來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個事呢?比如說我很喜歡的一個例子是這樣的: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有一個東西,幾乎是中國獨有的,就是我們喜歡在自然山川,我們喜歡的那些風景,去裡面刻字。我指的不是今天那些毛孩到埃及金字塔弄一個「我到此一遊」,不是這個。比如說你去三峽,你去泰山,你會發現滿山滿谷都是刻字,對不對?你曾經在別的國家見過這事嗎?比如說你到瑞士阿爾卑斯山,你有沒有見過瑞士人說:這個山真好,寫一首詩刻上去,沒有,對吧?然後美國那什麼黃石公園、洛磯山脈都沒有,在他們的觀念裡面,所謂的自然,就應該完全自然,這叫保護大自然嘛。人怎麼能夠在上面破壞、人工破壞呢?但中國人不是,我們喜歡大自然,喜歡到一個地步,得在上頭刻字,你可能會說,這不是中國人在破壞自然嗎?其實它背後的想法,不是在破壞自然,恰恰相反,他沒有認為他在破壞自然,他認為這個自然,本來我畫山水畫,我畫山水只是個自然,我把字畫直接放到山水上,它仍然是自然。或許應該這麼講,這個自然跟人文是不衝突的,不分開的,不割裂的,我不會說這個自然就該一塵不染,什麼事都不動它,然後我人要幹嘛、該幹嘛的事都在塵世裡面完成,不是的,我們人與自然是這麼互相往來的,這叫連續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