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在〈這就是小說能做到的事情──《反重力》的反動修辭學〉一文中分析出兩個敘事策略(「如果」、「與此同時」),以及這兩個策略所指向的、或可稱為小說的最高美德:「自由」。雖然還沒拜讀過黃崇凱的《反重力》,但陳栢青的評論喚起我對於這部小說的興趣,以及,關於一齣音樂劇的回憶。那是「瘋戲樂工作室」的《台灣有個好萊塢》,編劇是許孟霖。
陳栢青在評論中引用吳叡人對於《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的看法:「選文只碰觸到臺灣國家暴力的很外部而已」,吳叡人的理由之一是,「我看這些作品的感覺沒那麼強烈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太多故事了,它們奇怪的、鮮明的、激烈的程度遠遠超過這些作品。」
為此,陳栢青提出了一個問題:
所以,小說是無效的嗎?
現實苦難之奇怪、之鮮明、之激烈,恐怕早已超出小說家所能想像;如此,則小說何為呢?小說只能尾隨現實苦難,勉力捕捉其奇怪、鮮明、激烈嗎?那為什麼不直接讀回憶錄或傳記就好了呢?況且現實苦難的切身經歷,其奇怪、其鮮明、其激烈,如陳栢青所言:「虛構之小說如何追步?又怎麼可能追得上。」
則小說何為呢?陳栢青如此分析:
《反重力》應該也思索到這樣的倫理命題和書寫難題。他沒正面和白色恐怖硬著槓,他沒有強化那些衝突,甚至,小說家故意寫很小的事情,寫很遠的事情。寫反面,寫側面。甚至寫起了特務。多數的時候,他寫沒那麼威逼的。寫遭遇者的「隔壁」。寫衝突的「此前」和「此後」。
但黃崇凱不是逃,我覺得他致力於做到「只有小說才能做到的事情。」
誠哉斯言,良有以也:「只有小說才能做到的事情。」那是什麼呢?
這就是小說能做到的事情。
也是小說唯一的武器:自由。
描述對抗國家機器的自由。以及發現,或者發明小說的自由。
這一點,其實劇場也能做得到,如我先前的貼文所述:
根據我的理解,布雷希特曾如此區分一般戲劇與史詩劇場:前者搬演的是已經發生的,既定的,不可逆轉的;後者搬演的是可能發生的,未定的,可以扭轉、改變的。前者重複現實(actual),後者則告訴觀眾:「其實事情還可以這樣發展,有機會這樣發展,應該這樣發展……」
「史詩劇場」(epic
theatre),又翻譯為「敘事劇場」,其“epic”一詞,當從「吟遊詩人」、「說書人」、「說唱技藝」,當從「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所共享的「氛圍」與「靈光」,來揣摩,來想像,來思考。「說故事的人」並非以古希臘文“logos”的模式來思考,更多是以“mythos”的模式為依歸。除了“logos”,人還有“mythos”的思考與理解方式,人需要這種思考與理解的方式,創造出一個「虛擬」(virtual)的時空,於其中揣摩、想像、體會、認知,於其中療癒與啟迪。那個時空不是當下的、實際的,而是有可能發生(但尚未實現)和已經發生過(但離我們而遠去,無法追回),的演練、操作、激活(activate)、模擬的領域。
而《台灣有個好萊塢》跳脫過往有關白色恐怖的肅殺的、悲慘的敘事,讓受壓迫者有力量採取行動,發揮創造力(例如:集體發想電影劇情,熱情奔放,創意無限),改寫現實世界已發生的事。當下的現實世界充斥著犬儒與無力感,但是這齣戲大膽地改寫既定的現實,展現敘事(epic)的力量,告訴觀眾:事情可以不是這樣的,可以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