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樓大廳的群眾中,子女在十八歲以上,個人年齡在六十歲以上,以及CEO點名的人,面朝牆壁,跪下,雙手扶在後腦勺,我聽到啜泣聲。我以為那來自銀幕,後來才知道,來自觀眾席。那聲啜泣是這次的觀影經驗最衝擊我、無以名狀的奇異點。
不是說這部電影不好看。事實上,作為一種特殊的類型,這部電影在每個環節都有極為優秀的表現。影片一開始,即以哥倫比亞波哥大的市井街頭,砧板上的鮮紅肉塊,啃食骨頭的小狗,凝視著主角的骷髏面具小孩,兜售自製玉米梗玩偶的老人,驅趕本地員工的重裝警衛,佇立荒野中的跨國企業大樓,員工之間親切的微笑與友善的表情,豢養在辦公室裡的螞蟻窩──這些精準到位的鏡頭組裝,傳遞了明確的訊息:這是一部恐怖片,一部關於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警世寓言。隱身倉庫的窺視者透過廣播器下達了荒謬而駭人的指令,困在辦公大樓裡、來自美國總部的員工惴慄不安,逐步陷入彼此猜忌的恐怖氛圍。好人為了自保開始殺人,而惡人無以復加。滿地的鮮血與殘缺的屍塊之中,主角是唯一的存活者。重裝警衛挾持他來到窺視者面前,一旁還有興致勃勃的研究人員,好奇地握住筆桿,抵在嘴唇,目光炯炯。滿臉傷疤的窺視者發表了那科技官僚一貫鄭重其事的官方言論,認真地問:「你有什麼感覺?」為之氣結的主角引爆了塞入在場共犯口袋中的炸彈,朝著窺視者開槍砰砰砰砰砰,槍口冒著白煙。走出倉庫,蒼然暮色出乎意料地美好。但我們知道,就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主角再也無法,安身立命。
以上情節若由馬克思或者漢娜鄂蘭來作詮釋,能夠產生精彩深刻的論文。世故如我,在觀影過程中思慮飛快地原地旋轉,以至於血肉橫飛竟無法驚駭我。我不斷地想著讀過的書,讀過的句子,感到哀傷,但卻對於撲面而來的血肉無動於衷──我期待著別出心裁的情節與表演能夠電擊早已麻痺的神經;我驚喜於別出心裁的殺人工具:裁紙刀與膠台,襯以PowerPoint與廣告公關的勵志話語正能量;我認真考慮CEO的算計:犧牲沒有家累以及年長的員工來換取其餘人的存活,是否值得;我估量著第一波陣亡人數四人,第二波陣亡人好像至少三十一人,第三波陣亡人數我不確定,第四波陣亡人數是──
倏忽我赫然發現:我跟那個CEO,那個窺視者,那個從未現身的幕後黑手,一樣可惡,或者,一樣地愚昧。
還好那聲來自觀眾席的啜泣,提醒了我:我們除了理性分析以外,還有為受害者哭泣的能力。那是彌賽亞的碎片,是清醒,是解放受壓迫者的契機。